“冯科长,教育保障经费管理情况审计,咱可是头一次,还是牵头科室,任务艰巨,咋入手啊?”看着手头厚厚的一沓审计资料,90后的艳子稚气而又清秀的脸庞上微微挤出了一个“川”字。
县审计局企业科刚刚成立不满一年,科室成员全部是审计“外来户”。艳子和大坤刚刚从县财政局转隶过来,身为科长的冯瑞算是个“老审计”,2016年刚从县规划局调来审计局工作。
审计组几人经过前期精心研究准备、数据分析,最终选择了聚贤镇育红小学作为试点进行审计。一来这所学校资金体量比较大;二来学校位于县东南部,离县城较远,开展起工作来干扰也少些。
连号发票的背后
八月的清晨,和煦的微风带走一丝暑热。
在教学楼审计组临时办公室内,冯瑞几人早早开启了工作模式。
进点第二天,一排排账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半透明的塑料箱中,足足有9个箱子,摆在办公桌中央显眼的位置。几人分工明确,有翻看账簿的,有数据分析的,有专责看项目的。
“初步看这账目很规范啊,无论是从事前、事中、事后审批,还是报销单据的填写都很规矩。”正在翻看账簿的大坤感叹道。
“咱们县教体局财务核算中心对全县学校进行统一核算,严禁出现公务招待,学校里都有专门的报账员,程序上确实规范。”艳子接过话头。
“等等,你说什么?”大坤一下将账本放到桌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
“学校里都有专门的报账员,程序上规范啊。”艳子又说了一遍。
“不是,前面那句!”
“严禁出现公务招待,怎么了?”艳子错愕地看向大坤问。
“我昨天下班时还看到校长带着几个加班的老师去旁边的餐馆吃饭,难不成校长自掏腰包?不过也有可能!”大坤回答。
“零招待这种要求,确实最有可能在发票上出问题,让招待和吃喝改头换面穿上‘隐形衣’,利用虚假发票报销。这是一个突破口,我们先从发票入手分析!”冯瑞当即拍板,随即设计起了数据字段,随后几人根据表格内容边查电子账边翻凭证填写起来。
滴滴答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日悬中天,阳光也已经退到了屋外。
大坤汇总了几人的数据,开始分析。
“数据真是一面‘照妖镜’,让问题无所遁形。”随着分析的深入,大坤发现虽然财务报销的发票都是真发票,但是育红小学和其所管辖的分校竟然使用同一号段但盖有不同商家印章的发票,并且报销后的资金大都进入了校长的个人账户。
“这就不对了,定额发票、不同商家、不同分校、出现连号,难不成这定额发票都是这几个商家一张张同时从税务局买的,恰好还被这几个学校买东西开票了。这跟中500万的概率也差不多了。”大坤赶紧跟冯瑞汇报了情况。
到吃午饭时冯瑞都有些心不在焉,顾不上品鉴饭菜的美味,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这样,我们先联系学校本部的报账员,不说连号问题,了解情况。再找那几张连号发票的经办人员,弄清楚具体原因。”几人点头赞同。
下午一上班,艳子按照分析出的连号发票拿着账本找来了报账员李会计。李会计是学校兼职的报账员,平时也负责后勤工作,见审计人员来问发票问题,她淡定地对艳子说:“您说这发票啊,平时买个文具,低值易耗品啥的,发票是商家提供的,收据有时是替商家代开的。”这话貌似没啥毛病,但是事实如何,审计组却心里门儿清。
转天上班审计组便找来了全部连号发票业务的报账员,涉及几个学区小学的经办人。审计点办公室齐刷刷地坐了七八个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审计组找他们来干啥,只有李会计面露紧张之色。
冯瑞开门见山,拿出了几本账簿,指着发票上不同商家的印章和连号的发票号码,让众人解释。铁证面前,李会计见瞒不住了,便主动说了:“领导您不知道啊,财务核算中心没有发票不让报销,但您也知道咱这乡镇小地方买东西有的确实没有发票,所以为了报账我们就会买一些发票来。”说着李会计还不忘拍拍胸脯保证,“虽然发票是找的,但是业务是真的,您可以放心。”
“财务管理规定一定要遵守,这也是保证会计信息合法合规的必要手段。”冯瑞对众人说道,同时审计组对问题进行了取证,几人也写了说明一并签字。
在乡镇有的商店纳税意识不强,卖东西不提供发票时有发生,但是审计组一致认为不能仅凭报账人员的一面之词就轻易下定论。根据当前形势,审计组重新分配了任务:由大坤和艳子去核实报销单上业务的真实性,其他人在学校点上继续攻坚。
假水厂带来的曙光
午后太阳炙烤着大地,远处水泥路在高温的烘烤下扭曲变形狂舞了起来,以往喋喋不休的知了这时也出奇一致地安静。
艳子二人按照报销单上的地址找了位于南新街的一家五金店。中午只有老板一人在店里,看到客人来了立刻堆满笑容热情地打招呼:“二位需要点啥?”
“老板您好,我们是县审计局的工作人员,想跟您核实一些情况。”审计人员说明来意后,老板立刻收起了笑容,变得紧张起来。
“您放心,我们仅仅是核实一下五月份育红小学是不是来您这买过玻璃和铝合金条。”
老板这才略显放松,稍微回忆了一下:“卖是卖给过他们。”
“那有没有开发票,卖了多少?”艳子追问。
“这都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不记得了,我们小店也不是笔笔都有发票。”
“您有没有销货记录,能查一下吗?”
“没有没有,平时都是卖没了,就上新的,没啥销货记录。”老板有些不耐烦。
“谢谢您的配合。”延伸审计遇到这种情况,艳子二人早已习以为常,顾不上气馁,便立即奔赴下一家文具店,不过核实效果依旧不理想,这条线看似断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艳子给冯瑞打了电话:“科长,我们核实了几家商店,基本都卖过东西给学校,但是数量记录什么的不好查了。”
“我正要联系你们呢,我们这边发现个事。”电话那头冯瑞显得有些急切,“那家水厂就在你们核实过的五金店不远,我现在把地址发给你们。”
原来在下午的数据分析中,冯瑞发现了清水源水厂的两张水费代开发票,一张明细注明是2017-2018年度,而另外一张是2017年4-10月的水费,如果记录无误水费可能存在重复报账的问题。
随即延伸小组二人赶往了清水源水厂。老板李明皮肤黝黑,显得很憨厚,面对审计人员的询问,李明很是配合。
“二位稍坐,我看下。”李明打开电脑调出了销货记录,“这镇上就我这一家水厂,平时育红小学都是在我这订水,重复收费这个应该不太会出现,我们都有记录。”
果然在水厂的销货记录中原本发票上2017年-2018年度的水费标注得更为详细“2017年11月-2018年5月”,金额和开票时间也相同。
“应该是工作人员开票时图省事了。”李明略带歉意地表示。
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这时学生们都已放学。校园在落日余晖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静谧,只有审计组所在的办公室内不时传出打印机的隆隆声。
“冯科长,去水厂看了账,镇上只有清水源一家水厂,是2017-2018年那张发票记录得不详细,没什么大问题。”艳子一进屋就说起了延伸的事情。
“那没问题就最好了,至少证明财务管理还算规范。嗯?不对,一家水厂?”这时冯瑞眼里放起了光,他快步走到十月份的账簿那里拿起其中一本,迅速翻到了其中一页,“那这家水厂哪来的,不会从外乡镇订水吧?”
只见发票上印章显示“奥特水厂”几个大字。大坤赶紧登上系统查询,系统显示“无此企业”。这业务必假无疑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审计组几人很是兴奋。
“这笔账目转账收款人是吴校长,之前咱们看到的连号发票也是有一些转到了这个吴校长的账户上,看来有必要和他谈一谈了。”冯瑞开始部署起了下一步计划。
最终的博弈
夏日,天气总是时喜时悲,阴晴不定。早上还晴空万里,一会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边教学楼内,冯瑞和大坤已经来到了吴校长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10平米见方,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码放一些教辅书籍。吴校长本人一米八左右,瘦高个子穿着整洁的白衬衣,一副金丝眼镜托于鼻梁之上,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
“两位好,感谢对我们工作的支持。”见到审计人员前来,吴校长赶紧从书桌前起身绕过桌子,上前两步与冯瑞两人握手。
“校长客气,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咱们学校的纯净水是从哪里买的,怎么缴费的,还有一些报销情况。” 冯瑞开门见山说道。
“这个啊,我们一直是从一家叫作清水源的水厂买水,一般是一季度或者半年一结算。怎么?有问题吗?”吴校长依旧笑容满面,从表情上看不出有丝毫破绽。
“我们昨天在看账本时,看到一张‘奥特水厂’的发票,咱们学校跟他们也有来往吗?”见校长没有提到假发票的厂商,冯瑞直入要害。
“奥特水厂?”刚开始吴校长显得有些疑惑,似乎自己也已经忘记这张发票的存在,“对对对,由于有时需求量比较大,我们也会在他们那里买水。”
“我们已经查过了,咱们镇上只有清水源一家水厂,压根没有‘奥特水厂’这个企业。”冯瑞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不可能,一定是错了。”吴校长一边笃定地说,一面拿出手机,似乎是在查询企业。过了大概半分钟的时间,才放下手机看向冯瑞,没有了之前的“谈笑风生”。此时吴校长的脸稍微有些涨红,表情中夹杂了丝丝愧疚与失落。
事实面前无法抵赖,他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假发票可以这么假,连公司名称都是捏造的。
“报告!”吴校长刚要说话,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抱着一沓作业本站在了门口。“吴老师,这是昨天您留的作业,都收上来了。”原来除了校长职务,他还兼任着三年级的语文老师。
吴校长此时没有看向自己的学生,知识分子的尊严,使他只是使劲将脸上扬,看向天花板的方向。
“老师们再见。”见到学生走了,校长才长舒了一口气,继续说:“这发票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报销的钱主要是用于发放职工过节福利,还有一部分平时招待吃喝。老师有时加班很晚,就一起吃个饭,通过这种方式报销费用。”说完羞愧地低下了头……
至此,以虚假发票套取资金用于其他支出的问题已经查实,小学教育审计取得突破。
在育红小学开展的本次义务教育保障经费管理使用情况的试审工作,几天后也顺利完成。依托审计成功经验,某县审计局全面铺开对教育保障经费的审计,延伸11所镇街小学。
根据前期审计发现问题,某县教体局专门成立了审计机构,对学校定期进行内部审计,规范经济和业务活动。某镇育红小学也将虚假业务套取的资金全部上缴国库,校长吴某被予以警告处分。
(文章人名、地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