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一些国有企业通过开展融资性贸易来实现营业收入和现金流量增加，但部分国有企业的经营者对于融资性贸易的概念及危害性认识不足或存在侥幸心理，缺乏对融资性贸易风险的有效管控，极易造成大额损失。本文生动还原了在开展国有企业资金专项审计中所发现的一起违规开展融资性贸易造成大额资金损失风险的审计过程。

一通电话，疑窦初生

冬去春归，2020年初，企业审计科接到了新年的第一个审计任务。

“国有企业货币性资金管理及风险防范……这个项目涉及面挺广的，要从什么地方入手？”小陈挠挠头说道。

“货币资金呀，咱们就紧抓大额资金运作来看呗，从头到尾，大额资金走到哪儿，咱们就跟到哪儿。”经验丰富的老赵说道。

“对，货币资金就如同企业的血液一般，涉及经营活动的方方面面，本次审计的工作量很大，我们要抓住重点，才能保证审计任务高质高效地完成。”科长说道，“我们先从海东集团入手，小陈你大数据分析能力不错，这次让你打前锋，着手分析一下海东集团主要的资金流向，确定主要的审计内容。”

作为计算机专业的小陈，审计大数据分析可是有一手。通过对海东集团及其下属企业银行流水、财务数据的采集、清洗，形成格式化数据导入数据库，建立海东集团资金网络，进行系统分析。此时，兴海公司进入小陈的视野。“兴海公司是海东集团下属的一家贸易企业，这几年贸易额增长很快，跟海东集团有着大量资金往来，单笔都是几千万甚至上亿的，我觉得可以作为审计重点。”小陈说道。“这几年咱们国企在大宗商品贸易方面发展挺快的，有些集团也出现过贸易账款坏账、难以追回的情况，风险是挺大的，正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好好看看。”老赵补充道。此时，关于大宗贸易业务，科长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融资性贸易”“空转”“走单”等字样。这几年国有企业贸易领域问题频发，也确实需要为企业把把脉、探探病了。思量至此，科长点点头，拿起手机，拨通了海东集团财务部吕经理的电话。

“吕经理你好，审计组马上就要进点了，有些工作需要你们配合，请提前准备好。”由于多次审计过海东集团，科长开门见山说道。

“好的，好的，没问题。我们肯定全力配合好审计组，确保工作顺利开展。”吕经理一如既往地用他那客气中带着些许警惕的语气回答。

“本次审计主要对象是海东集团本部和兴海公司，请你们提前准备好相关的财务、业务资料。”

“兴海公司吗？哦哦，好的，我……我让人去安排一下。”在科长提及兴海公司后，吕经理的语气出现了明显波动。

“嗯？有什么问题吗？”“没，没，哦，是这样，我今年才开始分管兴海公司，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没事，没事，我通知他们准备资料。”

打完电话，吕经理前后语气的变化让科长不禁心里犯起了嘀咕，莫非兴海公司的贸易业务出了什么问题？

有“担当”的民营企业

带着这个疑问，审计组入驻海东集团，紧锣密鼓地开展审计工作。根据分工，老赵主要负责分析财务数据，厘清应收应付账款情况，小陈主要负责整理贸易流程，分析贸易对象情况。通过对相关银行流水、往来款项等财务数据和贸易台账的整理分析，兴海公司这几年来开展贸易业务的基本情况呈现在审计组面前。

“自2015年下半年起，兴海公司贸易业务有了显著增长，主要依靠粮食贸易，不到两年的时间贸易额就达到26亿元，但是在2017年下半年粮食贸易却突然中断了。”老赵说道。

“好好的贸易，怎么说停就停了，是不是货款逾期就收不回来了？”科长立马问道。

“没错，兴海公司粮食贸易的主要客户是3家央企和1家民营企业，我问了下兴海公司的业务人员，他们反馈由于3家央企共同母公司的领导存在廉政违纪问题，整个集团正在接受调查，财务被封账了，导致暂时无法支付货款，截至2017年末有8亿元货款逾期无法支付。”老赵回答。

“那家民营企业又是什么情况？”科长紧接着问道。

“这个就有些奇怪了。”老赵停顿了一下，回答：“2018年，这家民企跟兴海公司签订了一份协议，愿意代3家央企来支付其拖欠的全部货款。”说着老赵将协议和这家民企的相关资料递给了科长。

“一家注册资本金仅2000万元的民企，居然愿意代3家央企承担8亿元的债务！它哪里来的勇气？”科长看完资料不禁笑道。

“这事还没完，还有一家民营企业大麦集团向兴海公司出具了一份担保函，愿意为这8亿元欠款提供连带担保责任呢。”老赵补充道。

“大麦集团？！这不是供应商的母公司吗？”小陈惊讶道，“我分析过上游供应商的信息，发现兴海公司主要向6家民企采购粮食，而这6家民企中的5家都是大麦集团的子公司，而且，大麦集团还参股了下游的其中一家央企！”

“也就是说，上游供应商也为下游客户的还款提供了担保。”科长与老赵对视了一眼，一个想法浮上了心头，不约而同说出：“融资性贸易！”

“什么叫做融资性贸易？”小陈问道。

“融资性贸易是以贸易业务为名，实为出借资金、无商业实质的违规业务。”老赵解释。

“原来是这个意思，对了，我通过跟踪贸易流程还发现所有的粮食流转地点都是在外省，而且粮食基本都是从上游供应商直接发货至下游客户，兴海公司没有派出机构或人员驻点管控中间的货物流转，这是不是也是融资性贸易的一种表现呢？”小陈问道。

“有这个可能。小陈，你调查下大麦集团跟这家民企、3家央企是什么关系。老赵，你继续说说后续欠款的偿还情况。”科长回答道。

“好的。不过还别说，这家民企真是‘说到做到’啊。”老赵颇有深意地说道。

“正常”贸易掩盖下的大额欠款‍

“2018年下半年，这家民企在签订协议后便代3家央企偿还了全部贸易款8亿元。”老赵说道。

“啊，这家民企真有这么大能量？”小陈惊讶道。

“也可能有‘高人’帮助呢，是吧，老赵。”熟悉老赵叙事风格的科长补充道。

“呵呵，确实有这种可能。”老赵笑道，“我发现同样是2018年，兴海公司中断了近1年的粮食贸易又重新开展了，而且在2019年又出现了逾期的情况，截至2019年末逾期货款达到10亿元。”

“还了8亿元，又欠了10亿元？”科长沉吟道，“还是跟原来的央企和民企做的粮食贸易吗？”

“不是，新贸易的供应商和客户都跟之前的不一样。不过，有趣的是新贸易的一个下游客户是原来旧贸易的供应商。我初步判断，兴海公司可能采用‘借新还旧’的方式来掩盖大额欠款和坏账。”

审计组预感已经很接近问题实质了，但还有几个细节问题需要进一步核实：新贸易的上下游企业跟大麦集团是什么关系？在对方欠款如此之多的情况下，兴海公司如何确保新贸易资金安全收回？

“小陈，你下一步核实清楚两个阶段贸易的上下游企业跟大麦集团的关系，不单单从股权关系上看，还可以看看企业股东、高管间是否存在交叉任职的情况。”科长布置下一步工作的方向，继续道：“老赵，你再收集一下兴海公司‘借新还旧’的佐证资料，也找业务员重点聊聊开展新贸易的目的，以及兴海公司是如何管控资金安全的。”

会后，审计组分头行动。小陈通过公开平台调查上下游企业的关联性，老赵整理汇总了2018年以后兴海公司收付货款的数据信息，并多次与兴海公司的业务员、财务人员进行谈话了解。几日后的调查结果也进一步印证了审计组的猜测。

“小陈，你先介绍一下上下游企业跟大麦集团的关系。”

“好的。根据这几天的调查情况，我认为新贸易的上下游企业实际都是大麦集团的关联方。”小陈回答道，“虽然这些企业从股权上看不出与大麦集团的关系，但我发现这几家公司主要的个人股东和高管均有在大麦集团及其权属企业任职，而且部分上下游企业使用同样的联系电话和电子邮箱，这个情况同样出现在旧贸易的上下游民企。”

“关于旧贸易企业的关联性，我这边补充一下。”老赵说道，“这几天我从业务员那了解到，当时这3家央企的母公司在做‘混改’试点，尝试央企控股、民企管理的新模式，3家央企实际都是大麦集团负责管理运营的。”

“所以说，新、旧贸易的上下游实际都是大麦集团的关联方企业，兴海公司支付的贸易资金实际可能都是大麦集团在使用，这样这家有‘担当’民企的行为就说得通了。”科长总结道。

“另外，我还从网络舆情发现，2018年，大麦集团操控的P2P平台爆雷了，难怪贸易账款收不回来。”小陈说道。

“2018年大麦集团爆雷后，兴海公司还与其开展新的贸易。老赵，关于新贸易资金安全，兴海公司是怎么说的？”科长问道。

“不太清楚。”老赵说，“兴海公司的业务员和财务人员均反馈说，2018年以后的贸易都是由海东集团统一管控，兴海公司只是配合签订合同、开具发票和转账而已。”

“这么奇怪，这还是‘正常’贸易吗？”小陈不禁说道。

“而且，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老赵接着说道，“我分析了一下2018年以后新贸易的流水，发现资金流转速度特别快，而且普遍为当天支付给上游，当天便从下游收回资金。”

“这很可能就是海东集团直接管控新贸易的目的，具体是集团谁在负责此事？”科长想了想问道。

“这个具体是由海东集团金融部张经理负责。”老赵答道。

“金融部负责贸易业务？明天我们去找这位张经理聊一聊。”科长说道。

几个“Ukey”，一出好戏

第二天，审计组一行人来到海东集团总部，约谈了金融部的张经理。

“张经理你好，请问金融部都负责哪些业务？”科长问道。

“我们金融部主要负责海东集团的融资业务，也负责审核把关下属企业的融资业务。”张经理回答道。

“你们部门还负责其他业务吗？”“哦，基本就是这些了。”“不止这些吧，我们从兴海公司了解到，2018年以后的贸易都是你经手的呀。”“哦，对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因为兴海公司之前贸易不是出现了欠款嘛，我们集团为了督促回款，还专门成立了催收小组。考虑到兴海公司对贸易资金管控不太好，所以就由我们集团这边统筹管理后续贸易业务的资金流转，这样是为了避免再次出现大额欠款嘛。”科长与张经理进行了一轮快问快答。

“避免？你看自从2018年下半年新贸易开始以后，兴海公司对外的粮食欠款由原来的8亿元增加到了10亿元，不降反增，你们这个催收小组貌似起到了反作用吧？”科长反问道。

“这不是旧的欠款都收回了嘛。”张经理低声回道。“那新增10亿元欠款又怎么解释？”科长继续问，张经理一时语塞。

科长给了小陈一个眼神，小陈心领神会地接着说道：“根据我们分析，兴海公司从始至终都是在和大麦集团控制的上下游企业开展粮食贸易。”小陈将相关佐证资料向张经理做了逐一说明。

“你们根本就没有收回欠款，而是在挖东墙补西墙吧？”见张经理一时无语，科长追问道。

沉默些许，张经理无奈说道：“唉，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嘛，大麦集团资金链出问题了，还不了钱，这么一大笔坏账挂着，年末需要计提大额的资产减值损失，对我们集团的利润表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既然你们都知道大麦集团出问题了，那你们怎么还敢跟大麦集团开展新的贸易，怎么保证资金的安全？”科长追问道。

“共管账户。”张经理踌躇地说道，“我们让大麦集团提供了几家公司作为新贸易的上下游企业，并在我们指定的本地银行各开了一个账户。”

说着，张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了几个银行加密的Ukey（Ｕ锁）：“这些银行账户的转账操作都必须通过这些U锁。”

“所以，新贸易就这样在你的左手和右手间完成了？难怪资金当天出去当天就回来了。”老赵说道，“那欠款怎么从8亿元增加到10亿元了呢？”

“资金占用费。”张经理说道，“我们把资金占用费加到了应收的贸易款中，而且正常贸易总得有差价吧。”“你们这‘戏’一做还做全套呢。”老赵不禁调侃道。

“既然这样，怎么做到2019年底就没做了？”科长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也想继续做下去，但是这几家企业由于短时间内贸易开票金额过大，被当地税务局调查了，无法继续开展贸易。”张经理无奈地说道。

至此，兴海公司违规开展融资性贸易导致大额资金难以收回，而后海东集团又为掩盖大额坏账损失而采取开展新的虚假贸易、“拆东墙补西墙”的问题已浮出水面。如果不是因为大麦集团相关企业涉嫌虚开发票，可能这些贸易欠款就这样被海东集团隐藏在虚假贸易之下了。

审计组针对审计发现的问题收集完善相关佐证资料后，将其中涉及的重大案件线索移送给当地纪委，就可能存在的失职渎职以及利益输送等问题进一步核查。

案例总结

这是一宗十分典型的融资性贸易案例，涉事国有企业单方面追求营业收入和资金流水的提高，而忽视了融资性贸易中存在的巨大风险，造成了大额国有资金的损失风险。后期，该企业还试图通过虚假贸易来达到掩盖大额坏账、粉饰报表的目的。

本案例中，海东集团和兴海公司出于完成考核目标、维护信用评级、增加对外融资等需要，作为第三方介入大麦集团实际控制上下游客户的贸易链条中，忽视了融资性贸易中存在的巨大风险，造成了国有资金的大额损失。贸易爆雷后，海东集团还试图通过虚假贸易来达到掩盖大额坏账、粉饰报表的目的。审计组将上述问题移送纪检监察机关立案侦查，并对涉案国有企业人员所存在的失职、渎职、贪污、受贿等问题进行了严肃处理。

2023年，针对国有企业愈演愈烈的虚假贸易乱象，国务院国资委出台《关于规范中央企业贸易管理严禁各类虚假贸易的通知》，明确提出央企贸易业务“十不准”规定，对国有企业开展“融资性贸易”“虚假贸易”等行为敲响了警钟。本案例中，审计组通过分析上下游企业的关联性、货物实际流转与否、异常的资金流转等事项，对融资性贸易进行判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审计人员通过进一步延伸调取上下游企业的资金流转和增值税发票往来情况，也可延伸调查中介仓储公司的货物流转情况，进一步核实该贸易业务的实质（是否为“空转”“走单”），锁定贸易背后实际用款对象，为审计判断提供了决定性依据。‍